相比于下煤矿,死者遗体看起来虽然恐怖,但“他们不会要命”
与煤矿打了20多年交道,梁孟恩对死亡非常熟悉。在矿井下干活儿,按他的说法,就是“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”。
梁孟恩最初当矿工的时候,跟那个漂亮的河南小伙儿一样,都是20岁。那时他并不情愿,因为怕死。但父亲开导他说:“你机灵点不就行了?一个月挣200多块呢。你要种地,一年也弄不来200块钱。不挣钱,将来怎么找对象?”为了让儿子当上矿工,父亲到处托人找关系。在送出几斤鸡蛋和几斤肉之后,邯郸一家煤矿同意要他,给他安排了一份往矿车上装煤的工作。那是1982年,“万元户”还是一个刚刚被创造出来的词。
也是那一年,梁孟恩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。
有一天,爆破工在放炮时,突然冒顶了。同村两名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工友,就在他眼皮底下被塌下来的煤块埋住了。他因为离冒顶的地方稍远一点,只是被散落的煤块砸疼了脚。
开始的时候,他叫他们,他们还能应答。渐渐地,没有了声音。几十名矿工一直刨,可煤一直往下流。整整刨了一夜,两人才被刨出来,但已经死了。大家将他们裹进风筒布,抬到一个暂时不用的巷道中。夜里,梁孟恩又和工友们将他们送到太平间。其中的一名死者,嘴还张着,一嘴的煤。太平间的人使劲将他的嘴合上,煤就永远留在了嘴里。
另一名死者,与梁孟恩从小一块长大,一块上班,一块泡澡,互相搓背。等到出事第三天,他陪死者的养父母到太平间探视时,这个年轻人的遗体已经膨胀变味。他忍不住吐了。但是死者的养父母依然扑到儿子身上,哭得天昏地暗。3天内,他们不吃不喝,人“瘦了一圈”。
第一次,梁孟恩觉得遗体那么难看,那么让人难以接受。“要是有人收拾一下遗体,死者家属可能就没那么悲伤了。”他当时那么一闪念。
两个工友死后,他害怕了。10多天后,他辞了职,开始四处打工。可无论做哪个行当,都不如当矿工赚得多。有一次,他甚至误入一个“黑砖窑”,差点把命丢在那里。
3年后,他和一些老乡来到了山西沁水一带。沁水那些大小煤矿的高瓦斯跟无烟煤同样出名。因为危险,工资自然比在河北时高不少。而他也正是冲着高工资来的。
在这里,他又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。
事故发生时,他已经在沁水安家落户,并且有了两个女儿。为安全起见,他特意选择到一个正在建设的矿井去上班。但是一个月后,这个基建矿发生了瓦斯爆炸。一声巨响后,他的耳朵就什么也听不见了。随即他就看见一股烟升起,“和电视里原子弹爆炸一样”。
尽管那次井下的人都幸运地安全逃了出来,但第二天煤矿开安全大会时,100多名经历过爆炸的矿工,只有不足一半的人到场。那些未到场的人都辞职了,尽管煤矿还欠着他们几百元的工资。
梁孟恩也想打退堂鼓,不想再干了。可当时一家四口挤在3间土坯房里,手头拮据,几百元不是个小数,他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。即使被脱轨的矿车撞伤了腰,他还是照样下井,直到另一起事故发生。
那是1994年。那一次,正当一个工友用电钻在煤层上打眼时,梁孟恩突然感到头顶上一直在往下掉煤灰。他拉了那个工友一把,将工友拉开,煤层就挡不住地塌下来。有4名工友躲闪不及,很快被埋住。大家在他们的呼救声中拼命挥动着铁锹,但等到挖出来,他们已经死了。
看着4个鲜活的生命在他眼皮底下消失,他说什么也不干了。当年他就回到河北老家,去学了尸体防腐的手艺。他非常看好这个行业,因为煤矿死人多,赚钱没问题。
“说实话,我也不想干这个活儿。这不没办法嘛。那个时候缺钱,干这个来钱快。再下煤窑,我怕把自己的老命搭进去。”老梁说。
老梁一直认为,这是个不受欢迎的职业,干这一行的,会给活着的人带来一些晦气。然而相比于下煤矿,那些面目全非的死者,看起来虽然恐怖,但没有危险,因为“他们不会要命”。
老梁总是自觉地躲避着村里人。他出门时,喜欢戴上一副墨镜,惟恐别人认出他。这成了他特有的行头,村里人一见他这副打扮,就知道又有哪个煤矿死了人。见到生人找上门,他也会下意识地当成是雇主。记者找到他时,他说的第一句话是:“家里谁不在了?”
妻子也不喜欢他的职业。刚开始,她坚持不用他的钱。每次老梁给她钱,她都不接。他做的饭,她也不吃。他出外干活儿回来,她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他赶到澡堂子,好好泡一泡,洗掉身上的晦气。直到现在生意少了,老梁做的饭,她也开始吃了。
倒是一些外地来的矿工,并不在意他的身份。因为他妻子是村里唯一的乡村医生,矿工们免不了来他家或妻子的诊所。慢慢地,他和一些矿工混熟了。有些人,就成了他的朋友。没事的时候,这些人就到他这里窜窜门。
“一些外地人还得感谢我呢。那些尸体总得有人收拾吧。我把他们弄得干干净净的送走了,他们也算落了个圆满。”说到这里,老梁笑了笑。
很多遇难矿工的身体洗不净,蘸着洗衣粉水使劲擦,也无济于事
入行15年,老梁见过各种各样的矿工遗体。有的被砸扁了,有的内脏出来了,有的身体分为好几段,有的膝盖掉下来,大腿可以随意转动,有的,不辨人形,只是“一堆东西”……
不管面对的是一具什么样的遗体,他都尽量弄得干净一点。他总觉得,这些死者都是他的兄弟,他不能让这些死了的兄弟们太埋汰。自从那个漂亮的河南小伙子在他的梦中出现后,他就更加尽心了。
干这活儿并不容易。因为“死人的肉很硬”,一般的针穿不过去。老梁就把一根自行车辐条的一头磨尖,另一头打眼,当针用。有一次,他碰到一具遗体,肉都是发光的,两只手根本就拽不住,只好请人帮忙。花了3个多小时,他才把那具遗体一点点缝好。这是老梁耗时最长的一次。
很多遇难矿工的身体是洗不净的。因为“血液不循环,皮肤泡不开”,即使蘸着洗衣粉水使劲擦,也无济于事。死者身上的伤口,在擦洗多遍缝上后,仍能清晰地看到伤口处的煤渣煤灰。要是伤口在脸上,老梁通常还要给死者裹上绷带。
给死者化妆穿衣的活儿,通常是半夜在太平间里做。有时老梁一个人,有时几个人。人多的时候,大家还能说说话,即使太平间的灯光不太明亮,他心里也踏实。只有他一个人时,他就在心里跟自己说话,说一定要让死者体面一点,来给自己壮胆。
每当他看到那些已经变成“一堆东西”的遗体时,总要心痛很长一阵。有时,他也暗自庆幸:“要是不辞职,我不定怎样了。”
前些年,有一个煤矿发生瓦斯爆炸后,他到矿井下去收拾遇难矿工的遗体。井下,那些缺胳膊少大腿的遗体横在那里,周边散落着人体的各种器官。他顺着微弱的矿灯灯光看过去,胸口一阵翻江倒海。
“没想到那么惨。”老梁至今回忆起来,仍然一连说出好几个“惨”字。
即使是老马,那个从业40年、处理过五六百具尸体的老土工,在回忆起煤矿事故的场面时,也会连声叹息。
老马处理过一具遗体,腿一直蜷着,放进棺材中,怎么也盖不上。在征得死者家属同意后,他硬把死者的腿骨打断,才盖上了棺材盖。
他还处理过一个没头的遇难矿工。这名当过阴阳先生的老土工非常看重遗体的完整,在他的观念中,遗体不完整,会影响死者在阴间的生活,也会影响死者来世托生。他便和死者家属商量:“要不做个假头吧?”家属同意了。老马就让人找来一段木料,叮嘱木匠把木料削成脑袋状。老马用绷带将假头层层包裹,与身体缠在一起。送葬的时候,老马扬着一沓沓纸钱,嘴里一直念叨着“安息吧”!
老马经历过的最惨烈的一次遗体处理,也是一个煤矿瓦斯爆炸,死了80多人。那80多具遗体被抬出后,排列在煤矿的一块空地上,密密麻麻。尽管久经考验,老马初看到那个场面时,第一感觉还是“瘆得慌”。有几具遗体,被烧得全身萎缩,“只有小孩大小”,他都不忍心看。
那天正是农历八月十五。老马和他雇的人马不停蹄地处理遗体的时候,月亮正圆。那天的月亮“惨白惨白”的,这个老土工嘴里一会儿念叨着“菩萨保佑”,一会儿念叨着“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”。
用了3天,老马才收拾完那几十具遗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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