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寻富记
再穷的三西人,也会有富贵的念想。
瓦广吉不相信三西的土地上只能生长贫穷。
他亲口咀嚼过土壤的味道:黄土甜,红土苦,黑土是涩的。什么土能长什么庄稼,心里有数。
土地,让他掂着有分量,摸着有温度。
什么叫穷?
西方著名经济学家亚当·斯密对贫穷的界定,是“没有一件亚麻衬衫”。
三西人会告诉你:锅里没粮,锅底没柴,缸里没水,身上没衣,那才叫真穷。
1949年的中国,大局虽定,民生凋零,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。那一年,中国人均国民收入27美元,不足整个亚洲平均44美元的三分之二,不足印度57美元的一半。
“三岁一饥,六岁一衰,十二岁一荒”,西方世界皆认为中国这个饥荒大国“精华已竭、膏血俱尽、坐而垂毙”。
在这个国家让人们吃饱饭,让亿万人富裕起来,是一道前无古人、近无借鉴的旷世难题。
--少数人梦想过。
--绝大多数人做梦都没有想过。
关于30年前的三西,我们听到这样一些片段--
小孩子寒冬腊月没有鞋穿,看见一泡冒着热气的牛粪,赶紧把长满冻疮的脚丫子往牛粪里一插。
一家五口人,穷得只有两个碗。爹妈就在土炕上挖三个坑坑,野菜糊糊舀到坑里,三个娃娃就趴着炕沿吸溜溜地喝。
全家只有一条烂棉被,冬夜里,七口人要睡成一个扇形,每人才能盖上个被角儿……
到上世纪70年代末,国家用于救济贫困的资金多达400亿元。然而,“救得急,救不得穷”,唯有变“输血”为“造血”,增强贫困地区自我发展能力,才能从根本上脱贫。
有这样几个人,让我们难以忘怀。
定西鲁家沟镇太平村,几千只鸡被我们的闪光灯吓着了。
这时,神奇的一幕出现了。鸡的主人陈云花挥动双手,像哄孩子似地柔声说道:“不怕不怕,不要吵了。”
霎时,鸡群平静下来。
接下来的情景,更是匪夷所思。
只见陈云花扬起头,一手抚着食槽,径直向前走去,轻轻地唱起了歌,那是首《流浪歌》。数千只鸡目光追随着她,一起叫--不,是“唱”了起来:咕咕--咕咕,咕咕--咕咕,仿佛为女主人打着节拍,又如同唱着和声。
我们惊呆了,恍如置身童话世界,如幻如梦。
“我每天喂食唱歌,它们都会这样。”见我们一脸的茫然,陈云花笑着解释。
鸡舍外,我们请她唱一遍《流浪歌》。
“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,亲爱的妈妈;
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,没有一个家……”
歌声未住,泪水却滚了下来--
她想起了16年前第一次外出打工的情景。
腊月二十六,家家户户都贴起了过年的窗花,陈云花却踏上了离乡的路。
公元前一百多年,张骞手持节杖,穿过三西,出使西域,这条路,千年之后得名为丝绸之路。
这个弱女子行走的,正是当年流动着财富和文化的丝绸之路。
西出嘉峪关,一支《流浪歌》传进车窗。听着听着,陈云花与女儿抱头痛哭。她觉得,歌里的流浪者就是自己。
打工三年,她攒下了钱,掌握了全套养鸡技术,眼界不一样了:“抬头看天爷,低头看脚尖,那是以前的日子!出去一趟,人家能做的,我也能做。”
回到老家,她自办养鸡场,成为远近闻名的“养鸡女状元”。
一个人富了,可以带动一群人。
得知我们到了,周爱兰躲了起来。
被“抓住”后,她紧张得嘴里连连嘟囔:“坏了坏了,这可怎么办?这可怎么办?”
就是这个不擅言辞的小女人,把一个在阳台上育种的小作坊,做成了全国第二大马铃薯“原原种”供应商,每年为10多万户农民提供马铃薯良种,带动每户农民增收千元以上。
周爱兰每天触摸的,是会呼吸会生长的财富--马铃薯。
马铃薯,当地人叫它“洋芋”,原来谁也没把它看上眼。而三西,正是世界上最适宜洋芋种植的区域之一。
1996年,定西率先大规模推开了“洋芋工程”。农民说:土蛋蛋变成了金蛋蛋银蛋蛋!
我们来到定西马铃薯综合交易中心,一块巨大的荧光屏上闪动着红红绿绿的数字,那是全国几十个中心市场的实时价格数据。
市场一侧是铁路,一列列货车风驰电掣地驶过。站在市场里买卖土豆的农民,在隆隆的轰鸣中,可以亲眼看到自己的产品,坐着“洋芋专列”运往全国。
第一列“洋芋专列”,是2004年从“洋芋书记”李旺泽手中发出的。
李旺泽圆圆胖胖,长得就像个咧着嘴的洋芋。
2004年9月,正是定西洋芋上市旺季,突然收购价格大跌。
时任安定区委书记李旺泽急了:要保百姓!
他把干部全赶下了乡,挨家挨户做工作,就是一句话:不能贱卖。
他甚至使出杀手锏:谁压价收购,就取消车皮配载权。
一周内,洋芋收购价就像心电图的曲线,跳得扣人心弦,终于,一分钱一分钱地升了上来。
从那以后,每逢上市旺季,各乡政府门外都挂出大大的价格牌,几小时更新一次,村头喇叭里一遍遍地念,电视里也在滚动播放着洋芋行情。老百姓管这叫“一声喊到底”。
非议也不少:市场经济应该是市场定价嘛,政府瞎掺和啥?
李旺泽火了:“让农民增收,有啥错?”
市场是一只“看不见的手”。但李旺泽的想法是,中国农产品市场的这只手,还很不规范。分散的农民信息不灵,在市场上没有话语权。这时,政府必须伸出“看得见的手”。
现在,全国马铃薯市场的三分天下在定西。定西农民的嗓门儿,可以左右中国马铃薯市场的定价声。
30年来,就是这样一双“看得见的手”,和三西百姓千万双手一起,扶起了陇西的药材产业、静宁的苹果产业、六盘山的甘草产业、敦煌的葡萄产业……
马家窑古陶上的涡旋纹,回旋起伏,遒劲向上,如水跌宕,如水奔腾。30年来,三西人就走过了这样一条坎坷曲折却一往无前的脱贫致富之路。
面对马家窑红底黑纹的陶器,我们感到是那么熟悉--宛如瓦广吉、陈云花那一张张红中透黑、闪耀着光泽的面孔。这些彩陶历经窑变火烧,由泥变陶;而时代之火,也锻造了瓦广吉这样的三西儿女,使他们也经历了由泥变陶般的质变和升华。
天还是那个天,地还是那个地,人,却不再是原来的人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