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登翠陪着儿女在自己家里吃晚饭。
邬奕君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。
“至少,现在我不用晒太阳了”
38岁的郭登翠每天能造出800个呜呜祖拉半成品,却从没听过它在世界杯赛场上“吵死全世界”的声音。
她的工作是为喇叭吹塑。在她手中,这些呜呜祖拉还是像瓶子一样的形状,不仅吹不出声音,而且稍不留神就会透过两层的毛线手套,烫到自己。
不过,她的工作环境并不缺乏声音。在一座红砖外墙的平房里,机器的轰鸣声,一台半人高的风扇吹出的呼呼风声,以及模具撞击发出的金属敲击声混杂在一起,人们常常需要靠近大声喊,才能听得见彼此说话的内容。
这里是邬奕君的另一处厂房,几个工人在这里完成制作呜呜祖拉的前两个步骤:混料和吹塑。负责混料的工人需要把塑料调配出符合要求的颜色,有时候是代表巴西的黄色,有时候是代表英格兰的红色,当然,订单最多的,还是体现东道主特色的,南非国旗上的墨绿色。
而郭登翠所负责的吹塑,则是把加热后滚烫的塑料,加工成呜呜祖拉的外形。
坐在南非世界杯球赛看台上吹响呜呜祖拉的人,想必很难体会郭登翠的艰辛。工作间的空气弥漫着塑料加热的刺鼻味道,她始终站在那台小小的注塑机前面,不断地踩下踏板、再松开。她的手一次次地从混料机中取下一段段橡胶管一样软软的塑料,捏住两端、拉长,然后慢慢放入模具中。
等到充气结束,原先的“橡胶管”已经按照模具的样子,像气球一样膨胀成喇叭的形状。她又要拿着这些依旧滚烫的喇叭,放在工作台上,等待它们变凉、变硬。郭登翠戴着双层的毛线手套,其中一只已经破掉了两只手指,塑料的热气透过毛线的缝隙钻了进去,在她的大拇指上留下了一个个棕色的水泡疤痕。
这个来自云南的外地女人在厂房里总是面无表情,也很少和周围的人说话。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动作,并把那些半成品丢入旁边的编织袋里。如果有记者前来采访,她偶而会吐几个字作为回答,但大多数时候只是长久的沉默。
每做出一个塑料的半成品,郭登翠能挣1角钱。一个月下来,她的收入有2000元。原本,加上丈夫的收入,两个人一个月还能存下来一两千。夫妻俩带着女儿在这个江南的村子里定居了下来,很快,他们又生下了一个儿子。
但这种令人满意的生活在去年画下了一个休止符。一向身体不错的丈夫突然因为腰病倒下了,这个没读过什么书的妻子讲不出丈夫的病症,只知道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办法工作,去医院检查、治疗又花光了家里大部分的积蓄。
于是,在丈夫这两天恢复工作之前,家里每个月只有她一个人的收入,却要维系四个人的生活,还要帮丈夫支付几百元的药费,这几乎让这个家庭捉襟见肘了。
跟郭登翠做同一个工种的几乎都是她的同乡。邬奕君的弟弟私下透露说,这个工作其实非常危险,常常有工人被紧紧密合的模具夹断了手指,如果是外地打工者,还能赔些医药费;如果是本地人,那根本赔都赔不起。
但这些都没有吓退郭登翠。她自己从来没想过要放弃这份工作。她甚至觉得,这份工作“比起以前在家里种地来说要好多了”,“至少,现在我不用晒太阳了”。
打开话匣子以后,她也会多说几句。在厂房轰鸣的噪音中,郭登翠凑近记者的耳朵大声喊道:“其实我也没有办法。毕竟老公身体不好,我要养这个家。”
说这话的时候,是下午6点,这个母亲、妻子在回家伺候儿女吃过晚饭后,又准时站在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,面无表情地重复着那些机械的动作。世界杯在十几天以后就会结束,但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辛劳会持续到什么时候。
“世界杯什么都是中国造的,只有球队不是”
与此同时,郭登翠的女工友们也回到了另一处厂房里,开始继续自己的工作。
这个厂房位于几十米外的邬奕君的家里。江夏娟和她的同伴们坐在房间的门口,没有噪音,也没有刺鼻的味道。她们中的一部分人负责把这些半成品“瓶口”和“瓶底”割掉,让它们有了喇叭的样子;另一些人则是负责把所有的角落修整光滑,并为它们做好包装,放入纸箱当中。
江夏娟刚刚在自己的家里吃完了晚饭。她的家就在邬奕君院子的隔壁,为此,她总开玩笑说,每天的工作就好像去邻居家聊天一样。她右手握着一把小刀,沿着喇叭的顶部、底部和两侧来回滑动,把尖锐的倒刺都削下去。为了防止小刀把手磨出水泡,她的右手戴着厚厚的毛线手套,而在不同颜色塑料碎屑的沾染下,这只手套已经看不出它本来的颜色了。
邬金燕负责的是割掉“瓶底”,她自己形容的则是“割屁股”。她几秒钟就可以处理一个喇叭,一天下来能割2000多个,并为她带来一个月近2000元的收入。这让这个“老板的小姨子”自豪不已:“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这个的!”
在夏天的江南,邬金燕的手上也带着厚厚的手套,因为害怕锋利的小刀割伤了自己。这些女工并没有真的受伤的经验,曾经有人一个不小心,在手套上划破一个黄豆大小的洞,大家就连忙大惊小怪一番:“真要划到手上,那还得了啊?”说完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。
因为订单增加而造成的加班赶工,这些风靡世界的呜呜祖拉,以及如火如荼的世界杯比赛,的确在影响着她们的生活。尽管,这种影响与足球并没有太大的关系。
在这个江南的县城里,世界杯并没有展现出它一贯的魅力。即使在最繁华的商业区,也看不到有关世界杯的任何海报,晚上,这里的酒吧也没有增加与世界杯的任何节目。
“足球有什么好看啊,中国队踢得太差了。”江夏娟的儿子坐在饭桌前懒洋洋地抹了抹嘴,“我还不如去睡大觉呢。”
但对于那些女工而言,呜呜祖拉似乎给他们的生活打开了一扇通往世界的窗户。在邬金燕看来,如果没有这些喇叭,她和她的同伴们可能根本不会想到去看世界杯。因为“这地方乡下一样的,哪里会看这个”。
而现在不一样了,尽管她们看不懂比赛,但有人却在赛场上发现了其它新鲜的东西。在南非队比赛中,邬金燕第一次看到了黑人的模样。她坐在厂房里向同伴们描述自己的新发现:“我们一直说南非世界杯,没想到南非人那么黑哦,连头皮都是黑的!就像 ”
她四处看了看,最后找到了一个穿黑衣服的人:“就像她的衣服那么黑!”“不会吧?”几个女工讨论了一会,一起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。
除了足球,其他关于外面世界的资讯也在涌入这间小小的厂房。有人向一位北京来的记者打听,去北京看看天安门需要多少钱、多长时间;还有人想去看看世博会,尤其是那个“像刺猬一样”的英国馆。
络绎不绝的来访者给他们带来了很多新鲜的消息。现在,这些女工中的很多人都能讲出几句点评世界杯的话语,比如“中国在世界杯没有缺席”,或者“世界杯什么都是中国造的,只有球队不是”。
“说明我们中国人脑子还可以哦。”邬金燕笑呵呵地提高了嗓门,“我们不会输给他们外国的!”
她们并不知道,在这次的世界杯上,除了呜呜祖拉,“中国制造”几乎涵盖了赛场的每一个角落,包括座椅、服装,以及那只被命名为“普天同庆”的足球。
甚至,为了对抗她们做的呜呜祖拉的噪音,就在几十公里外的浙江省东阳,已经有30万个耳塞被空运去了南非。
在足球场边同时还出现了中国企业的广告标牌,而中国企业也第一次成为了世界杯的官方合作伙伴。
“中国是世界杯上的第三十三强。”有个球迷这样调侃道。
发生在世界杯赛场上的故事与他们根本扯不上关系
不过,作为这“第三十三强”的一份子,邬奕君觉得自己算不上什么赢家。
世界杯开幕前销售的100万个呜呜祖拉,并没有让邬奕君赚到什么钱。每只喇叭的价格只有两元钱多一点,而利润只有一角钱,“基本上只是走走量”。而当这些塑料喇叭漂洋过海到达南非后,就立刻身价倍增,最高可以卖到60南非兰特,相当于人民币的54元。
邬奕君认为,这是国内的工厂相互竞争恶意压价造成的,因为“这个东西没有什么门槛,谁都可以做”。他声称,自己以后每设计一款产品都要拿去申请专利,不过,目前看来,最迅速的变化是他已经悄悄地涨了价,把每支喇叭的价格定到了3元钱。
意外获得的这个机会,让这个年轻老板的心思开始活泛起来。他不拒绝任何媒体的采访,并且在私底下联系了广告公司,希望帮助他制作一个网站,借助人们对呜呜祖拉的关注,让工厂“好好发展一下”。
相比之下,吉盈塑料制品厂的女工人,似乎并不像他们的老板那样,有什么明确的愿望。
对她们来说,不断涌入的订单,只是意味着以分或者角计算的工资又会上涨不少。
江夏娟觉得,自己每天去邻居家和同伴们聊聊天,干干活,一小时居然有6元钱的工资,自己的生活简直没有什么再需要改进的了。
郭登翠本来是有愿望的。在丈夫生病之前,她曾经计划着,存够了钱,先把家里住的房子翻新一下。这间屋子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,地面总透着阴冷的湿气,屋顶衬着一块防雨布用来阻挡漏雨,而已经变成灰色的墙面也被小孩子划满了无法分辨的字迹。
但现在,随着丈夫身体的垮掉,这些愿望也一起垮掉了。“家里根本存不下钱,以后还要养两个小孩 ”她低下头,不愿再讲下去。
她们日夜赶工做出的呜呜祖拉,如今正改变着世界杯的赛场。6月25日这天晚上,有一个著名的球星宣称,他因为呜呜祖拉的噪音而没有听到边裁的越位哨;而现场的解说员也为了对抗喇叭的声音而变得声嘶力竭。
尽管很多人讨厌这种刺耳的声音,但这并不妨碍它的热销。呜呜祖拉的“嗡嗡”声回荡在越来越多的地方,并且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迹象。
但在千里之外,中国浙江腹地的这个小小村庄里,制造呜呜祖拉的人们各怀心事。发生在世界杯赛场上的故事与他们根本扯不上关系。
江夏娟已经下班回家匆匆躺下睡觉了,她“根本没工夫看电视”。郭登翠今天被排在了晚班,她正在节能灯惨白的光线下,一边重复着机械的劳动,一边对抗着自己的困意。而邬奕君还在忙着谈生意,即使是他最爱的西班牙队的比赛,也只能抛在脑后了。
他们的世界里飘荡着关于生计的故事,而那些呜呜祖啦的“嗡嗡”声,虽然吵翻了全世界,却很难飘进他们的生活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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