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一个划时代的日子”
1946年8月16日,早晨,东京,远东军事法庭。
中国检察官向哲浚看到溥仪的时候,溥仪情绪激动,拉着他的手失声痛哭,管他叫“同志”,这让向哲浚始料未及。向哲浚回忆说:“我记得头一次我去看他的时候,他看见我好像顾虑重重,因为他知道我是中国人,他担心中国是不是要审判他。”向哲浚告诉溥仪,要放下包袱,好好到法庭上去。
中国末代皇帝将在国际军事法庭中出庭作证,这在审判史上是空前的,这也是末代皇帝溥仪沉寂五年后首次回到公众的视野。溥仪的出庭引发了全世界媒体史无前例的关注。日本的《朝日开云网页版-开云(中国)官方在线登录》把溥仪的出庭说成是东京审判中“一个划时代的日子”。这天的法庭也显得极为拥挤,记者席上早已坐满了各种肤色的手持摄影机和记录本的记者;连台阶上边的旁听席也拥挤不堪。
上午11点25分,法官传证人到庭,整个法庭顿时紧张起来,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把目光投向这位新证人。溥仪身穿一套浅蓝色的西装,白衬衫,黑领带,因为没有戴帽子,可以看到他那满头厚厚的头发,其中有一绺垂在宽阔的前额上。通常护送证人的都是一个宪兵,但溥仪出庭始终有两个美国宪兵和一个苏联军官站在他的身后。
“我1906年出生于北京,名叫溥仪。依满洲习惯在名字之前另加爱新觉罗四字。1909年登上清朝的帝位。”在法庭宣誓之后,溥仪开始用稍微有点嘎声的北京话,回答季南检察长的亲自讯问。
他管孙中山叫“伟大的人物”,用“腐败”形容清政府,说中国革命是“非常进步的运动”,这一切都成为当时报纸上的奇特开云网页版-开云(中国)官方在线登录。
“1911年,国内发生了革命,一个伟大的人物孙中山先生领导国民党,推翻了腐败的满清政府,这是一次非常进步的运动。当年12月中华民国成立,与此同时我便退了位。”从一个末代皇帝口中说出这样的话,也许真的是在苏联“学习”的成果。
出庭之前,控方的律师告诉溥仪,这八天的时间他只需要做一件事情,就是提防被告律师设定的陷阱,尽全部可能证明自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、完完全全的傀儡皇帝。照他理解,自己傀儡程度越高,自己需要承担的战争责任就越低,但事情的发展并不像溥仪预料的那么顺利。
专研溥仪的学者王庆祥在分析溥仪当时的心理时认为:“刚开始时,他也是很激动的,他也揭露了一些问题。但是后来呢,日本战犯的辩护律师都出来指责溥仪,就讲溥仪本人也有责任,在这个问题上你有责任,在那个问题上你也有责任。这就让溥仪真的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,想推推托不掉,想承认,害怕自己今后受到严厉的惩处,所以他这几天真的是很不好受。”
“溥仪这才意识到,东京这个审判虽然没有针对着自己,自己呢,没有站到那个被告席上。但是早晚有一天,他会站到另外一个被告席上,他的罪行会被清算;而那些罪行呢,又是和现在的这些日本战犯的罪行,连在一起的,关联在一起的,如果现在揭发了他们,那么以后也会成为自己的罪证。”
开庭的第八天,溥仪在结束作证前提出一个爆炸性的建议,他主动提出第二天可以讲一讲日本天皇,毕竟溥仪两次访日的期间都与日本天皇有过密切的接触和密谈。
当晚正当溥仪为第二天的作证做准备时,突然接到了法庭的通知,告知他的作证已经结束,他可以返回苏联。
981号犯人
1950年8月5日早晨,中国抚顺,战犯管理所。
管教黄国城将一套新的囚服递给溥仪的时候,觉得溥仪有些情绪。
“对这衣服他有想法,他总觉得这个衣服好像寿衣、死人衣裳,穿上这衣裳就完了,”黄国城回忆道。
抚顺战犯管理所位于抚顺市内浑河北岸。1936年日本人修建时称之为“抚顺典狱”,1950年根据毛泽东和周恩来的指示,改为抚顺战犯管理所,关押包括日、伪、蒋战犯在内的战犯982人。溥仪从苏联引渡回国后,正是被关押在这里。
溥仪拿到自己的囚服时,看见囚服的胸前绣着编号“981”。从此这成为了他在这里的名字。
溥仪一生有过多种称谓:1908年他三岁登基的时候,老北京都管他叫“小皇上”;1932年“满洲国”成立后,他又成为“康德皇帝”;1945年到了苏联后,迫于时局,身边的人改口称他为“上面”或者“溥大爷”。这些称呼溥仪都听着不顺耳,反而这个“981”倒让他觉得免去一分尴尬。
“一开始,我觉得很奇怪,溥仪怎么长得这么个样。”黄国城回忆道,“以前的照片,那是相当威武的,没想到这小子这么个德性,也不怎么的。戴个近视眼镜,和正常人也没啥区别,说话完全是北京口音,生活非常糟。啥也不是、什么也不会,就这么个玩意儿。”
更大的尴尬接踵而来。战犯所为了更好地锻炼溥仪的生活自理能力,刻意将他与家族的小圈子分开关押。失去了陪伴在身边30多年的左膀右臂,溥仪连最基本的生活也无法保障。
“挺遭罪的,”当时的护士长赵毓英对溥仪有几分同情,“他也没法,他的家人都与他分开了,现在与他同屋里的人没有义务帮着他。他就跟不上人家,早晨到了钟点该叠被的时候,大家很快把被整理好,像军队那样的。他被子叠不上,穿衣服穿不上,大家上外面集合去了,他也跟不上;衣服更不会洗,所以这个阶段他根本就没洗过衣服。想求人家他也开不了口;洗衣服,弄个盆,鼓弄半天也弄不上来,就挺遭罪的。他就像个小孩子一样。”
“有一次,贺龙来管理所视察,”管教罗凤臣回忆说,“他提出要见见溥仪,那天正好我值班,拿传票到号把他提出来了,我说溥仪你出来一趟,结果他忙活了半天,出来一看衣服不对扣、斜的,鞋带都不会系,裤子也是皱巴巴的。就这样见首长了。”
“战犯所组织劳动糊纸盒子。溥仪糊纸盒子笨死了,这纸盒子糊出来,哪个盒子最次、最难看、最歪的就一定是他的,”罗凤臣说。
一些小的“计谋”倒是可以解决最直接的困扰。
——洗澡。溥仪不愿意和其他人在一起洗澡,怕别人埋汰。轮到他的监号洗澡的时候,溥仪第一个冲出来,跳进浴池赶紧洗。赶到别人下水前,他已经洗完出来了,终于可以松一口气。
——倒马桶。每个监舍都会安排值日生,轮流打扫卫生,倒马桶、扫地等等。溥仪一听说要倒马桶就慌了,不知道如何是好。所长注意到了溥仪的情况,发话说值日的事情溥仪就免了吧。溥仪才长吁一口气,就像大赦了他一样。
“没有精神”是管教罗凤臣回忆时对溥仪最深的印象。“你看他晃荡晃荡,跟个傻子似的。不像电影电视里演的那样,做皇上的时候那么精神,”罗凤臣回忆道,“其实当皇上的时候也是傀儡,也不是那么精神。他非常孤立,原来大伙都围绕他,现在都不理他了,大臣也不是大臣、下属也不是下属、侄也不是侄,就他一个人被完全孤立了,所以那个阶段的溥仪是非常苦恼的。”
被嘲笑、受歧视、被孤立、碰钉子,这是40岁的溥仪从未遭受过的。大多数时候,溥仪选择了沉默,与舍友不说话,与族人也不说话,有的时候受了一肚子气,被逼急了的时候,还有他实施“报复”的方式——占马桶。
“他也会使点坏,坐在马桶上不起来。他的那味儿太大,别人受不了。别人要用马桶他也不让、占着,”管教刘家常回忆,“别人白天不是说他坏话吗,他还击不上来;别人不是讽刺他吗,他不吱声憋气。到了晚上我熏死你们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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